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项飙 | 跨越边界的社区:北京“浙江村”的生活史

原标题:项飙 | 跨越边界的社区:北京“浙江村”的生活史

本文节选自:《跨越边界的社区:北京“浙江村”的生活史》

作者:项飙

出版社:生活·读书·新知三联书店

作者利用同乡之便,深入位于北京城乡结合部的“浙江村”全面深入地了解了“浙江村”的形成、结构、运作、变迁,用大量第一手的材料,描述了“浙江村”与周边村镇,政府部门,大中型国有商业企业的互动,分析了在深刻而巨大的社会变迁中,方方面面面临的危机和挑战以及他们的对策。

“浙江村”将何去何从?

令很多人惊讶的是,很少“浙江村人”为没有城市户口而焦虑,他们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。他们在一次又一次“要回家”的念叨中,年复一年地在北京生活。回不回家对他们并不重要,而留在北京也不意味着要成为北京人。一位在“浙江村”挖掘素材的电视制片人对我说:“你们这些老乡的时空观念和别人完全不一样!某某某,48岁。43岁的时候还是地道的农民。他告诉我他明天去广东,到机场现场买票走人。另外两个明年准备去新加坡和意大利。我问他们什么时候走,说没定,看什么时候闲一点就走。说去就去。一般的中国人哪有这样的‘地球村'意识!”我给浙江村”里的经营户打手机,一般都要问:“在哪儿呢?”——不是问他在家不在家,而是问他现在在哪个省市。“浙江村人”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不问空间的状态中。

同样叫人惊讶的是,“浙江村”里第一批在北京接受教育的青少年,出现了“回归”的趋势。刘世明的两个孩子在小学和初中阶段是非常“北京化”的,可是他女儿的男朋友最后竟是“浙江村”里的温州小伙子。他儿子在北京体育学院读书,1998年春节前,他和“浙江村”里同年龄的亲戚和朋友,瞒着父母独自“逃”回温州(怕刘世明在寒假里对他管教太严)。而其他的青少年,像金一国等人,也在顺着“浙江村之路”在成长。这让我意识到,在这个强大的社区里,不仅形成了自己的社会流动机制,也形成了自己的社会化模式。孩子即使完全接受北京的正式教育,他们仍不会马上变成“北京的孩子”。

移民研究通常预设,随着时间的推移、交往的增多,外籍和土籍也将融合到一起。调适、涵化、同化、融入等等概念都反映了这一理念。但“浙江村”和外界的频繁互动为什么没有导致这一后果呢?

这里的关键之一是我们对社会秩序的想象。一个外来群体要融入主流社会中去,这个群体在主流的想象中的位置必须是被认可的,同时这个群体也必须认可主流对总体社会和对自己的想象。像我们在第七章中看到的商场经理对“浙江村”经营户的态度,他们的交往不可谓不深,甚至有共同的利益,而经理很难在意识上把他们和城里人视为同类。“浙江村人”是“外来人口”。“外来人口”之“外”,并不指外地或外籍,或者另一种地域文化。“外”也不意味着所处经济和社会地位的相对低下,不能进入城市的核心部门。(在“大跃进”和1977—1978年的“洋跃进”间招来的农民工从未被视为“外来者”。)这个“外”更多是指“国家之外”和体制之外。“浙江村人”则觉得这一想象可笑。体制的区隔对他们来说是可以利用的机会结构。“浙江村人”比当地居民能在经济上获得更大的成功,原因之一是他们的关于社会的图式想象更接近于事实,体制对他们的意识形成的影响更小。

其实现在户籍制度对外来人口的生存已经不构成直接制约,也不能完全阻隔外来人口和城市社会的沟通,但它使人们维持着“城市—农村”分立的社会图式。

既是与社会的各个部分紧密相关的,又是在既定的总体社会秩序之外的,这便是我所说的“跨越边界的社区”的含义。

“跨越边界的社区”,在迁移研究中不是什么太新的提法。早在20世纪70年代,就有人对把流出地和流入地分隔开来看的取向提出了批评。比如,罗穆尼兹(Lomnitz, 1976)提出同时包容农村(流出地)和城市(流入地)的关于迁移的生态学模式理论。尤兹尔(Uzzell, 1979)批判了迁移研究中的农村—城市的“两极模式”,提出了“跨越千里的村庄”。以及怀特福特(Whiteford, 1979)的“放大的社区”(spatially extended communities),吉奥吉(Georges, 1990)的“跨国社区”(transnational community)等概念都强调迁移者既不单纯在流入地活动,也不仅受流出地的影响,而是形成了有关包容二者的统一体系。Rouse(1991)提出把“跨国移民圈”(transnational migrant circuit)作为分析单位,认为迁移形成了一种“后现代的社会空间”(social space of postmodernism)。所谓“后现代主义的空间”,按我的理解,是指迁移所带来的文化空间、社会空间和地理、行政空间不相整合的状态。

但是,“浙江村”的“跨越边界”有它自己的特点:

一、它不仅和外部的经济体系“联结”,而且积极地改变外部的经济社会格局。“浙江村”对北京乃至中国的服装市场的改造是有目共睹的。

二、它不仅是把流入地和流出地联结在一起,而且形成了覆盖全国乃至辐射国际的“流动经营网络”。“浙江村”既是可见度极高的,又不是有明确边界、可以一把抓得住的实体。

三、“浙江村”与其说是把本来完全分隔的社会体系连接在一起,不如说是从原有高度统一的社会中分离出来,即我们在上面强调的“体制之外”的含义。

这样,“浙江村”超越了地理上的边界,也超越了组织体系(党团组织、城市的“单位”、农村的社区组织),行政体系(逐级负责,条块配合)和身份体系(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,是农民还是工人)等,一系列更隐蔽也更深刻的社会边界。上面所说的“浙江村”不能为人们的想象秩序所接受,就是这一事实的综合体现。

“边界”对社会秩序的形成和维持是有重要功能的。越是静止、凝固的社会,它内部的社会边界也就越明显,越不可逾越。按中国人的说法,不分出个父子君臣,高低上下,岂不是“乱了套”。对以往的社会边界的超越,意味着局部的新秩序,和经济和社会生活方式的形成。也意味着对总体社会的新秩序的要求。

在意识到流动人口是“体制之外”的时候,我们曾十分强调他们的“定位”问题:觉得他们在社会结构里找不到位置。这对“浙江村”也是过虑。并不是说他们已经同化,更不是说他们已经在既定的结构中定位,而是,在“跨越边界的社区”里的生活,已经成为他们新的生活方式。他们觉得自己的“位”定得挺好!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飞速变迁的时代,我们应该摒弃用固定的总体性的社会范畴(如城里人—农村人)看现实问题的倾向,而应注重现实中不同社会部分的具体联系。

“浙江村”向我们典型地展示了在现有的体制空间下,一种新的生活状态的可能。它不是暂时的过渡,更不是“变态”。这个新的社会空间将长时间地存在,它将随着国内外市场的变化,继续迅速地变化,行政体制对它的影响将越来越小。“浙江村”内部的问题,不是它自身固有的,而是源于它和外部社会、和管理体制的联系方式上。基于这样的观点,我既不同意把这个社区“连根拔”,因为这是不可能的(难道取消“全国性的流动经济网络”?),也是没有道理的;也不同意让社区“组织起来”,向主流社会争取他们的权益。社区缺乏这样的组织基础,而且它和现有体制的矛盾不是对抗性的。现在最应该做的,恐怕是处理好社区和城市社会之间多个分散的“接口”,比如强化当地原来的社区管理体系,激发社区内大人物们管理社区和配合政府的积极性等等。在这里,首要的任务乃是改变现有的行政管理思路和管理体制,建立起“互动”特别是多元制衡的观点,而不要去单一地“控制”乃至取消这些新的社会空间。

本文为北大公共传播转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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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 | 李昱蒙

图源 | 网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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